[喻黄]清白之蛇(上)

梗概:黄少天和喻文州是一青一白两条蛇,喻文州教黄少天做人,并且喻文州白天上班晚上学英语,黄少天白天练剑晚上学语文的故事。


黄少天,在遇见喻文州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条黄色的蛇。

整件事要从一个秋末说起。一天傍晚黄少天出门觅食,那时他还不屑化出人形,游走着来到山腰林间。一棵苍松倒下正好砸中他七寸之处,黄少天动弹不得,半死不活却也终究没死,留存着一口气在这树下呆着。没过几天就要入冬,黄少天暗叹一声听天由命,蛇目一闭,盘成海碗大一团就着这棵树冬了眠。

南越一向天热,冬日也不曾例外,黄少天经历过的最为漫长的一场冬眠也没超过两个月份。而这次天返暖得异常早,他迷迷蒙蒙在树下丛间展开身体,卷曲尾巴,猝不及防地被一双手救了出来。

骤然失去身上承了一个来月的重量,黄少天一下来了精神,窜入草间就要溜走,却被来人拉住了尾巴。

“我救了你,你一句谢也不讲么?”黄少天没空理会他,冲着抓牢自己的手就是一口,迫使来人松手。那人却动也不动,想是看出黄少天是条不具威胁的没毒家伙,丝毫不怕。黄少天一口下去连油皮也没破,反而自己咬到硬鳞,原来他也是条蛇妖。他气不过,就在那蛇妖手上磨牙。

那人又道:“你就不好奇我为何救你?”黄少天牙磨够了,也自觉无趣,放松了自己身体在男妖手上软软垂下,像条宽腰带,就等着他说完了放了自己。

那人继续道:“我知道你能懂,为何不用人形说话呢?”黄少天没回他,他也没放弃,道:“若非你还不通此术?我看你年纪尚幼,不会也是应当的。我可以教你,你愿同我学吗?”一句话激怒了黄少天,他从那人手中挣脱出来,落在地上化了个人类少年样子,只是他不常以双腿站立走路,一屁股坐到地上。他不愿堕了威风,坐在地上怒视对方道:“谁不会这简单东西,我可告诉你,只有妖精中的吊车尾才喜欢变成人模样!”

那人笑道:“你可算说话了。”黄少天鼻间哼出一声,道:“你不变回蛇样,我也不和你说话。”说完又变回一条蛇。那人无奈地说了声好,也蜷下身,成了埋在草中的一条蛇。

黄少天观察他的蛇身,发现与自己同般粗细,显然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便出言讥讽道:“我还以为你有多老,有什么资格说我年纪尚幼。”那蛇说:“我若不这样说,只怕你现在仍不会理我。”黄少天冲他嘶吐蛇信,那蛇也不恼,只是道:“我叫做喻文州,你愿意跟我走么?”

黄少天说:“我为什么要愿意同你走?”

那蛇道:“你会愿意的。”

黄少天说:“去哪里?”

那蛇道:“山外,南越外,任何场所。”

黄少天说:“你为什么要去南越之外?”

喻文州说:“为一场天命。”说完,他立起前身,俯首等着黄少天的回应。黄少天愣了一下,也立起身子,这时才发现对方要比自己长上一截,同样立起,黄少天是矮了一头的那个。

黄少天冷声道:“你既是去南越外寻求天命,干嘛来这偏僻山中找我?”

喻文州温言道:“非是找你,而是救你。”他顿了顿,笑道:“况且,我听闻,一条白蛇需要条青蛇陪在身边才好。”

黄少天道:“那么你救错蛇了,我是黄櫨色的。”喻文州意味悠长地感叹一声,道:“你认为自己是黄櫨色的。”黄少天老大不舒服,道:“什么认为,我本来就是。生下来就是,现在也是。”他看了喻文州几眼,冷笑道:“你也不是什么白蛇,是土黄色的。”

喻文州又啊了声,道:“多谢指点迷津。我活了这么些年头,现在才晓得自己原是大地之色。”

黄少天气道:“是土黄色,别乘机给自己添金。你做什么?”原来喻文州又变回人身,一把抄起黄少天,在眼前细细观察他。黄少天在他手中扭动不停,但喻文州卡住他七寸之处,便发作不得。喻文州用食指轻抚蛇头,道:“我只看看,你莫怕。”黄少天道:“谁怕一条吊车尾!”

黄少天是条货真价实的翠青蛇,这点他自己不知道,喻文州看得清清楚楚。此时他凑近了看,才发现黄少天本该黑又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黄翳。喻文州松了手,黄少天溜下他的手掌,滑到离喻文州好几步远停下,说:“你刚才做什么?”

喻文州道:“你眼上有一层翳膜,知不知道?”

黄少天没有答话。喻文州道:“我知道了,你不愿出去,是因为在你看来万物皆是深深浅浅的黄色,无论什么都是无趣的很。那么,我为你治好眼睛,你就跟我走。”

黄少天道:“你要怎么治?”

喻文州道:“下山治。”他靠近几步,又要抓起黄少天。黄少天不想被他收拢在宽袍大袖中,就变成了人模样。岂料喻文州看他变化,道:“你还是变回蛇吧。”

黄少天气道:“我又没脏了谁的眼睛,凭什么要变来变去?”他的人类相貌十分清俊。

喻文州道:“我怕你用不惯人腿走路。”

黄少天道:“走路是小事,练练就会了。况且你不是要教我做人么?”

喻文州道:“我想你不曾化成人下山吧?”他看看黄少天裸露在外的细白嫩肉,道:“否则,怎么会连变出衣服也不会?”

 

 

最后黄少天还是缠在喻文州胳膊上下了山。他们住在山脚下喻文州租着的一个小院子里,喻文州如约给他治疗双眼。白天时候,喻文州就会用浸过草药的白纱蒙住黄少天的双眼,黄少天干脆搬了张藤椅在门口躺着,眼睛看不见时就听外面人类的叫卖声。偶然也会有人来串门,串门的人晓得黄少天是在治病,和他打了招呼也不多聊,就与喻文州不断攀谈。黄少天单听着,有时听着听着嘴痒了也插上几句。喻文州外表与黄少天一般大,两人装成兄弟。邻家看他们两个孤苦的年轻小子,其中一个还生了病,就常送些家常的吃食来,黄少天分去多半。吃得多了,就更庆幸自己下了山来。

晚上时候,喻文州思虑到人体温高,就和黄少天一同化为原体盘在唯一一张床褥上入眠。黄少天往往就在这时候拿那些白天听来的稀奇事问他。

黄少天问道:“那冰糖葫芦是什么滋味,引得小孩子围了好大圈。”

喻文州道:“你倒是耳聪得紧。赶明我买一串,你便知道了,现在快睡吧。”黄少天就闭上眼,求快快睡过这晚,等着明天的红果海棠糖球。

晚上饭点吃到了糖葫芦,黄少天又是苦着脸。他用力把核吐在地上以表示不满:“这玩意怎么那么酸溜溜,我牙快倒了。”

喻文州道:“酸的开胃,你再多吃几个。”

黄少天道:“你分明是自己不想吃,就全推给我。”

喻文州叹道:“哎,这分明是专为你买的。这样,你把它吃净了,我就给你讲个笑话。”为着听笑话,黄少天强把剩下的糖球都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吃完了,快讲快讲。”

喻文州看着黄少天鼓起的腮帮就先笑了一声:“你可忍住,别全吐了。”他清清嗓子道:“从前有个人喜食豆腐,称豆腐为自己性命。一日他上一个宴席,席上有一味鱼炖豆腐,他却只夹鱼肉不碰豆腐。别人问他:‘豆腐是你性命,今日为何不吃?’他回道......”

黄少天瞪大眼睛:“他说什么?”

喻文州道:“他回道:‘见了鱼肉,还要性命做甚?’”

黄少天哈哈哈地笑出来,哎唷一声,一颗红果从嘴边滚了出来。

 

 

喻文州的药很是起效,几乎到了初夏,黄少天眼上的翳便去了干净。他也知道了自己是葱青色的,喻文州是月白霜色的。黄少天也发现,与自己同岁的喻文州,他的生活经历异常丰富,知晓的事是自己的几倍。他们趁着暑日尚未真正到来离开南越,黄少天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出生地,喻文州问他是否还有别的兄弟姐妹,黄少天摇头说没有。出来一趟,他比以往更通人情世故,他想起蛇母当初产下的蛋能装满一个鸡蛋篓子,但最后只活了黄少天一个。他记得自己从咬破蛋壳,窥见天光的一瞬,世界都是金黄一片的。

待到他们上了船,黄少天才知道原来喻文州早已把杭州定做目标,他问道:“不是说任何场所吗?”喻文州回道:“难道杭州不属任何场所中吗?”黄少天道:“你是在强词夺理,明知道无论去哪里,我也会跟着你。”

喻文州道:“这不就好了吗?”

船在溪流中轻摇慢摆,有时黄少天耐不住了,化成原形跳入河中在船的木板下窥伺来鱼。喻文州从不下河,只在船头坐着,吹着杭州传来的暖风。船头放着一个炉子,喻文州便用它熬小米荷叶粥。他拿把绢面折扇,扇上写着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闲时为自己打扇,忙时为炉子打扇。为自己打扇多,为炉子打扇少。黄少天在水下可以看见两个月亮,一个在水面,一个在天上的时候,他就知道该回船上去,米已熬得烂熟了。

船不紧不慢行到一半时,黄少天甩了一尾鲫鱼上船,喻文州用扇面挡住鱼儿扑腾起的水珠。黄少天兴奋地爬上船道:“快,我们炖了它。我守了几天,就数这条最为肥美。今天就尝尝这不要性命的滋味。”

最后黄少天依旧是大失所望:“有股土腥味。难道不用豆腐炖便不成吗?还是我与人间至品命中无缘?”

喻文州劝慰他道:“想是你吃惯了海味。”他想了想,扇子扇了扇道:“到了西湖,我们就可以去尝尝西湖醋鱼。”

 

 

他们到了西湖,也没有租下房屋,仍是住在船上,黄少天私以为这样更轻松自由些。船停泊不远外就是断桥,喻文州说他等着一场天命,可他看起来又实在是不太把这天命放在心上,每天就和黄少天闲散度日。

他们去了一所酒楼,二楼窗口正对断桥及来往行人。小二上菜,黄少天把一碟小葱拌豆腐放到喻文州面前说:“文州的性命来了。”

喻文州也抿嘴一笑,把一盘清炒秋葵放到黄少天面前道:“少天的命也来了。”

黄少天脸一垮道:“你要我吃下这东西,那才是要了我的命。”

他也如愿以偿吃上了醋鱼,赞叹道:“是了,是了,为这样的美味丢了性命才值当。做人果然是为珍馐活着,才叫活得值得、痛快。有了这鱼和酱汁,叫我不再当蛇都行。我实在不想再终日逮老鼠挖蚯蚓过活了。”

喻文州笑着问他:“为西湖醋鱼就可活,那为糖葫芦和秋葵活不活?”

黄少天痛苦道:“啊,文州啊,那你不如给我一个痛快吧!”

两人哗啦一下笑开,黄少天趁机把秋葵推远了些,他抿着筷子上的芡汁,突然指着外面道:“文州快看,外面有一男一女发神经呢。”

喻文州依言去看,道:“我看着怎么分外正常?”

黄少天道:“你看这天上无雨亦无阳,他们却撑两把破伞,还交换着打,不是神经又是什么?”

喻文州道:“是在效法白娘娘与许仙定情。”

黄少天奇道:“这娘娘和许仙又是何人?我从未听过,很有名吗?”

喻文州道:“我的疏忽,今日带你去看《白蛇传》。”

他们去看《白蛇传》,喻文州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跟着唱上一两句,黄少天越看越失味,只看了头三出《思凡》、《借伞》、《定盟》就想走人,喻文州也不强求,随他走了。月悬中天时,黄少天贪凉踞在块冰上,喻文州不许他半夜入水。他对喻文州道:“你是看过那故事所以来找我的么?”喻文州回道:“不是。”黄少天等他再说出些什么禅机妙语,他反倒闭上眼睛。西湖之内菡萏飘香,银练月光同莲香密密织起铺到船内,喻文州的蛇身煞人地白,鳞上倒映荷与叶的摆舞。

黄少天从冰上移下,轻轻蜿蜒到喻文州身旁,问他:“你的天命什么时候来?”

喻文州道:“也许明日,也许永不。”

黄少天说:“你难道就在这湖上一直等吗,等到荷花都死完了,等到湖水都干了,你也还是等,一直等,不傻吗?”

喻文州道:“少天,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黄少天道:“我以前在山上没有什么好说话的,偶然有几只鸟飞过来,我就拦下它们说几句。现在见了你,不知怎么的,我有一肚子的话,想日日说,想夜夜说,想快着说,想唱着说。”

喻文州道:“那便说吧,只要你说,我就会听。”

黄少天说:“我欠你份情,你让我跟着你,却未设下时限。你让我见识了诸般色彩是不假,但这份恩情迟早消磨光。不如今天对着月亮设个期限。”

“好啊。”喻文州扬起蛇首对月,抖擞他的一身霜雪鳞甲,“你来定,你想几时走,就几时走。”

黄少天道:“那么,等哪天我这一肚子话说完了,我就自己走。”

远方一个船夫劈开荷花荷叶游船过来,见一艘船停泊江心。船头甲板,一青一白两蛇拜月,他惊得叫起,手一撒,人随着桨一同跌进水里。次日他在岸上醒来,船就系在一旁。他连着好几日见人便道白娘子显灵,说了几日无人相信,也就不说了。

 

 

降下雨水时,黄少天趴在船里,手伸出旁开小窗去接无根甘霖。喻文州放下手里的《抱朴子》,道:“终于来了。”

黄少天以为他说的是雨,看到喻文州拿了三把伞要出船时才猜出来的是天命。船外并不和风细雨,喻文州打一把墨菊伞,黄少天打一把青竹伞,还有一把红梅伞喻文州拿着。阴霾天下,因着妖物犀利眼光,黄少天能看清断桥上一个没伞可执的妃色身影。那绯红在泼墨山水的雨中看着犹如利刃破开胸膛射出的一抹新血,黄少天觉得破开的像是自己的心室。他们走得愈近,黄少天看得愈清。他看红衣彤里下皙白的纤手,皓腕上银镯的闪光和从腰间系带垂下的朱色罗缨。他突然停下脚步。

黄少天唤住走在前面的身影,冷言道:“喂,喻文州,你可是要送桥上那姑娘伞?你没看见她的罗缨么,她已经许了人家,也许还嫁了人了。”

喻文州脚步微一滞顿,又接着行道:“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了。”

黄少天咬着牙根道:“好,等你被她夫郎揍了,我不帮你。不仅不帮你,我还要帮他揍你。”

喻文州没再回他,黄少天注意着桥上动静,等他们慢慢走到桥头时,那桥上女子已被捷足先登,头上罩了一把油纸伞,一个青衫男子拉着她的手远去,血迹被大雨冲刷了干净。黄少天转头看喻文州是何反应,却见他施施然走到桥头一个蹲在大榆树下躲雨的人旁边,大榆树还靠着一个粗布扯的‘神机妙算’的旗。

黄少天走过去,正好听见那算命人开价:“仕途二两,姻缘五两,君子知命,实价明码。”他看到了喻文州身后的黄少天,摸着山羊胡续道:“两人一起的话,可以打个半折。”

黄少天怒道:“你干脆拦路抢劫来财更快!算个命那么贵,活该你半个铜板挣不到,下雨只能树下躲!”

那算命人道:“你个娃娃嘴巴倒快。老夫不是没钱,而是今早掐指一算,见紫微星明灭,便知定有贵客上门,故而一直守在此处,下雨也不敢走开啊!”

他这一句把初通人情的黄少天唬住了,喻文州不吃这套,问道:“阁下便是桥旁的魏夫子吗?”

魏夫子道:“惭愧惭愧,正是老夫。哎呀,这个,相逢既是有缘......”他拿过自己的广告牌,颇为威风地晃晃其上四个大字,“老夫人称妙尽玄机魏夫子,二位不来照顾照顾生意吗?”

喻文州道:“非是有缘,听闻您的大名,今日特地前来拜会。”

魏夫子搓搓下巴道:“没想到老夫隐于凡俗尘世中还是被认了出来,命运弄人啊!”他豪气地斜插旗杆在地,“来吧,阴宅看相、风水阴阳、龟甲卜筮、易数符卦,老夫样样精通。”

喻文州慢条斯理道:“我只要魏夫子收我为徒。”他不容拒绝般把一个包袱推到魏夫子怀里,“这是束脩。”

魏夫子拿手一捏,只觉触感极硬的几条事物包在其中,只不知是黄是白,便当场笑纳,拍着喻文州的肩说:“老夫预感你将是我毕生之骄傲!”

黄少天在背后目瞪口呆看他们一来一往结下了师徒关系。魏夫子深情唤道:“爱徒啊。”喻文州鞠了一礼道:“拜见老师。”黄少天急忙道:“等等,你们忘了我还在这里,当我是死人不成?我、我也要做他徒弟!”

喻文州道:“老师?”

魏夫子又捏捏束脩,为难道:“老夫年事已高,同时照看两个弟子,只怕心有余力不足呀。”

喻文州道:“我明日把少天的束脩补来。”

 

 

一大清早,喻文州就扯着贪睡的黄少天去魏夫子的临时住处拜师。他们敲门敲得震天动地也不见人来开门。黄少天打着哈欠说:“这个魏老头能不能行了啊怎么还不来开门唉我又困又饿文州文州我们什么时候吃早饭啊。”喻文州道:“老师肯定在考验我们,要是现在下雪就好了我们可以来一段魏门立雪。”黄少天不通典故,有听没懂,正好大门被魏夫子一把拉开。魏夫子才从床上爬起衣衫不整,惺忪双眼骂道:“大早晨扰人清梦,你们催命不成?”眼全睁开看到喻黄两人,一手撑着门板咬牙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小子,居然还敢来老夫面前?”

喻文州道:“老师,我们来补上昨日差的束脩啊。”

不提倒好,一提魏夫子炮仗般炸起来:“噢?束脩?又来给老夫送十条咸肉干不成?”

喻文州呵呵笑道:“束脩可不就该是肉干吗,难道老师以为是劳什子俗气的黄白之物?”他拿出又一个包袱,道:“只是我们已没有肉干了,只有拿几条咸鱼代替,万望老师海涵。”

魏夫子气得浑身打颤:“你,你们......老夫算是被雁啄了眼......”他看了看喻文州黄少天理应婴儿肥却熬得尖尖的少年脸庞,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赶走他们,虽然他并不知道蛇精的脸天生都尖。

魏夫子经历也是曲折离奇。此人生于一海边小渔村,十几来岁就混成村中一霸。魏夫子虽家境贫寒,却颇有志气,孤身照顾他的老娘去世后他就冲出了小小渔村,奋不顾身一头撞进大山里当了个土夫子。为着这来之不易的营生,魏夫子整日翻看史书典籍,长年累月积累下来不少无用知识。后来他下地时被抓被流放,在边塞军营里当了几年伙夫。他总觉烧菜做饭不是正业,于是同着烧菜的战友逃了出来。他南下来杭州投奔旧友,一路靠着一张嘴皮和当初的知识基础混饭吃,足迹遍布南北。等到了杭州却只看到人去屋空。然而英雄猛士随遇而安,所到之处皆故乡,他也乐得清闲,把叶修的屋子归置归置就住了下来,还没住上几天就碰上了俩蛇妖。他本以为来了张长期饭票,却没料到这饭票身家统共就十条肉干四条咸鱼一条船。算了,老夫一人还带不起两个屁孩子吗。

魏夫子叹口气,侧过身子道:“进来吧进来吧。”

喻文州道:“我去做早饭。”一溜烟进了厨房。留下黄少天在门口和魏夫子对瞪,魏夫子一把拍在黄少天头上:“愣着干嘛,劈柴去!”

 

 

喻文州煮了清粥,三人就着咸鱼干吃得肚圆。吃完了喻文州就随着魏夫子出门练摊,黄少天一人闲逛不知该干嘛。自出了山,这还是第一次喻文州没和他整天整夜一起,而且也肯定不会是最后一次。他逛着逛着到了那天的戏园子,就和喻文州一起看《白蛇传》的那次一样,他化作原形缠在园中一棵梨树上听戏,听的还是《白蛇传》。

他开始听白蛇唱道“深居山洞不见天,云锁峨嵋禁春秋”时还颇有感触,等到白蛇说“你一个婢女。青妹,你我何不就主婢相称?”时感觉全变了味。

“什么东西。”黄少天大声说,“青蛇把你当作姐姐,你却只把她看作婢子吗?”他看得窝火,这回第一出也没看完,就换到隔壁场子去看《汉高祖剑斩白蛇》。

晚上还是喻文州做饭,黄少天在院子里想象自己是刘邦,拿着柄斩蛇斧头恶狠狠劈柴。一块木头被他一下劈开,斧刃砸在石上迸出火光,魏夫子被他吓了一跳,道:“黄小子你倒有些蛮力啊。”

他拉过一段木桩坐下,道:“黄小子,老夫既做了你的师傅也不会让你白干苦工。如今喻小子每天都和老夫一道学算命,你想学什么?老夫包教包会。”

黄少天停下手中斧头,想了想道:“那你教我学剑吧。”

魏夫子一楞,抚着山羊胡的手一个大力把胡子扯了下来,露出满是青茬的下巴,他的胡子原是粘上去的,道:“什么?”

黄少天说:“学剑啊!剑客剑技剑法剑术遁剑试剑蛰剑慧剑。剑槊在手行至天下!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剑——”

魏夫子被他吵得脑仁疼,恨不得拿剑劈了眼前这只八哥。等到黄少天停下,他说道:“剑我不会,洛阳铲你学不学?”

黄少天一听此言,又把斧头拾起,闷声道:“不学。”大斧又向木桩头上砍去。

魏夫子嘬嘬牙花道:“你这孩子......你还不知道老夫姓名吧?”他拿过一树枝,在地上划了几笔,道:“老夫姓魏,这个你知道,单名一个琛。琛宝的琛。”

黄少天斧头卡在木头里,他看着地上两个正正方方的方块图画,道:“这是什么?魏老头你怎么在地上画画?画得还乱七八糟的,一点也不好看。”

魏琛道:“这是......你不识字?可有进过学?去过私塾?”

黄少天道:“进学是什么,私塾又是什么?我长在山里的,最近才跟着文州出来。”

魏琛道:“那你名字是谁为你取的?是哪几个字?”

黄少天被问住了,他感觉自己从蛋里破出来就叫做黄少天,至于是谁取的,又是哪几个字,全无头脑。喻文州在他们身后说:“黄是黄櫨的黄,少是少年心事当拿云的少,天是俯瞰天穹不是高的天。”

黄少天和魏琛回头看他,喻文州以筷敲碗,清脆作响,笑道:“饭好了。嗟!来食!”

 

 

魏琛旧友叶修的屋子久未住人,年久失修。魏琛嫌麻烦,只收拾出了一间房供自己住,喻黄二人来了,就又收拾了一间,于是喻文州和黄少天又是一起睡的。晚上黄少天听着魏琛的呼噜声不能成眠,对身旁的喻文州说:“文州,魏老头人是好,你为何定要拜他为师?他连我们是两条蛇都看不出,也不会用剑,我们能学到什么啊。”

喻文州说:“你稍安勿躁,就只等着瞧。”

要等很多年以后黄少天才会反应过来,魏琛教了他们许多,其中便包含了他们二人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二:喻文州,在长久与魏琛的出摊中,学会了睁眼说瞎话骗人打腹稿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而黄少天,得到了一口南腔北调炉火纯青所向披靡的垃圾话。

 

 

魏琛和喻文州摆算命摊子,魏琛靠一张嘴糊弄走了一个有些泼辣的老板娘,累得不行。他看了眼站在边上的喻文州,拿出烟杆吸了一口,吐出烟圈道:“喻小子,你看出来我压根不会算卦了吧?”

喻文州微微笑道:“在我看来,老师算卦的水准无人能及。”

魏琛嘿嘿笑道:“你莫说好话哄我。”他从腰间包囊中抽出两张符纸,递到喻文州面前说:“且看,二者有何联系?”

两张符,一张上写着“GOD BLESS YOU”,另一张写着“GOD KNOWS”。此时的喻文州还不会英语,完全不解其意,但看出了些门道,于是说:“前三个图画是一样的。”

“对咯。”魏琛满意地收回符纸,道:“凡愚称我这为鬼画符,其实它就是鬼画符,是洋鬼子画符。”他扫了一眼周围,低声对喻文州道:“此乃番邦文字,我无意中习得的,还有一套配合的术法。只是那术法因着外域界限,未免有些吊诡,你可愿同我学?”

喻文州回道:“文州愿意。”

魏琛道:“好好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正徒,我索克萨尔一脉的人了。”他用口水打湿“GOD BLESS YOU”符纸的头,把它贴在了喻文州身上,道:“狗的不累死油。”

喻文州猜出这是符纸上的文字,无视口水,跟着魏琛正经道:“狗的不累死油。”

魏琛伸了个懒腰道:“今天提前收工!”

 

 

喻文州身上贴着上帝的保佑又去做饭了。魏琛来到院子里看黄少天提着把铁剑刷刷刷摧残木桩,道:“你反手无力,正手不精,脚步松散,反应迟钝,没一个动作像样!”

黄少天说:“滚滚滚滚滚魏老头你剑都不会在这瞎指导什么不会剑就不要逼逼,看招——剑圣天狼破哇呀呀呀呀呀——”

魏琛腰一弓闪了过去,这几天黄少天都在家里闷头练剑。魏琛虽对剑术一窍不通,但他从这房子的书房里翻出本原主人写的《武道详解》,丢给了黄少天。黄少天翻看满是灰尘的书籍,只见其中配图不少,具是在教人习武,但字一个不懂。他问道:“魏老头你丢我这本书我又看不懂怎么办啊。”魏琛说道:“笨,我就是要教你识字啊!”

黄少天道:“魏老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魏琛道:“.......为什么,四条咸鱼干忘啦?”黄少天拿着剑比划了几下,魏琛道:“真是怕了你了,你是南越人对吧?”

黄少天奇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南越人?有哪一点出卖了我吗?快快说说说——”

魏琛笑道:“你的口音我一听就知道,我也是南越的,唉,离开家乡不知有多久了。”

黄少天道:“你也是南越人?为什么我总觉得你的口音不像,你是不是又在骗人攀亲戚冒充老乡?”

魏琛道:“谁说我没南越口音啦?大耳刮子扇你啊。”他抽一口烟,咬着烟杆道:“喻小子心肠黑,你小子脾性对我胃口。你们不是兄弟吧?”

原本在南越黄少天是和喻文州扮作兄弟的,但自看了白蛇传,黄少天对兄弟姐妹相称越加排斥,也就没反驳,只是说道:“文州哪里心黑,他每天做饭要是心黑早就把你毒死霸占你的良田房屋还有老婆了。文州明明人很好,为人善良,聪明机智,做饭好吃,长得还不错......”

魏琛打断他道:“行行行,知道你爱他。”

黄少天乍听此话,脸上一红,翻看手中书本做掩饰。

.......总之就是这样,生活虽然清贫,但喻文州学英语和黄少天学语文的日子十分快乐......才有鬼。

 

一人留客饭,只豆腐一味,自言:“豆腐是我性命,觉他味不及也。”异日至客家

,客记其食性所好,乃以鱼肉中各和豆腐。其人只择鱼肉大啖,客问曰:“汝曰‘

豆腐是性命’,今日如何不吃?”答曰:“见了鱼肉,性命都不要了。”

——(明)浮白主人辑《笑林》

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白居易《春题湖上》

英雄猛士随遇而安,所到之处皆故乡。——马辛杰·菲利普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李贺《致酒行》

不问顶峰又为何,俯瞰天穹不是高。——傻剑雪(咦)

白蛇传里的词皆来自越剧白蛇传。

 

下一回:为挣钱,青白双蛇磨豆腐;因奇缘,帝都道长来捉妖

此文用来献祭,求请喻先生一手回天,用九成功力保我一科不挂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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